鸠兹夜航船28于湖竹枝词里的芜湖

古人尝有言，烹煮之事，若小鲜而治大国，或者言过其实。

在《礼记·礼运》，孔子有曰：“夫礼之初，始诸饮食”，盖有深意焉。所谓礼，《释名》曰：“礼，体也。言得事之体也”。最初的礼，似乎是从饮食开始的。作为儒家的核心思想，礼就是孔子所倡导的“道”，是儒家理想的道德规范、典章制度、社会秩序和社会规范。

夫子此言，不仅将饮食与政治相联系，还发展了老子“烹小鲜”的理论，把寻常一日三餐的“烟火气息”和人间的一整套社会规范联系起来，上升到了理论的层面。后来，“罢黜百家，独尊儒术”，这一理念遂构成吾国两千年来民生饮食的核心价值观，并逐渐渗透到市井生活中。

据此观之，饮食既非小事，当不可等闲视之。具体于芜湖而言，则又如何？连日来，某为之辗转反侧。遂有此芜湖味道。

所谓味道，乃以味传道，非同儿戏耳。

《于湖竹枝词》乃清初黄左田所作，亦诗亦史，富有深厚乡情，亦不乏饮食笔墨。个中三昧，且容一一道来。

“酒人散尽坐犹痴，读画堂深夜课诗。”

故事是从陶塘开始的，当然，也是一场夜宴拉开了帷幕。其有自注：诗画园旧名左园，右邻酒肆，在陶塘南。

有诗就有韵，有酒就有故事，合起来为韵事。记得当年张玉良邂逅潘赞化，也是在芜湖灯光朦胧之时，该发生的也都发生了。事情被人们说道了许久，至今不绝。

三绝诗书画，是过去文人的看家本领。而因为酒，催生了情感的迸发与交流。

一部人类文明史，假如少了酒，该是如何的乏味无趣。黄左田的市井风俗画《于湖竹枝词》也是这样开始的。

并且春意盎然，正好饕餮。

韭黄芹碧蒌蒿短，甘荠和泥称足斤。

底事羹材征不到，莼丝一任绿如云。

左田曰莼为芜湖土产，而人无识者。非也。

芜湖濒临长江，青弋江穿城而过，两江交汇，兼有半城山色半城湖，鸢飞鱼跃，物产丰饶。且不说长江三鲜为个中翘楚，水畔田间亦不乏佳作。此七言似可佐证。

其所谓“莼”者，《康熙字典》载：“《唐韵》常伦切，音纯。水葵也。《集韵》通作莼。”《说文解字》因此曰：“(莼)蒲丛也。本艹图经引西京襍记曰。太液池边皆是彫胡、紫箨、绿节、蒲丛之类。广雅释艹曰。蒲穗谓之莼。大丸切。谢灵运诗。新蒲含紫茸。亦谓蒲穗。从艹。专声。当从集韵徒官切。十四部。铉本常伦切。此蒓丝字。”今人以为，莼菜。亦名“水葵”[watershield]。一种水生植物，漂浮叶的上面呈橄榄绿色，下面红色，所有水下部分都有一层凝结胶质覆盖。《医林纂要》载“除烦，解热，消痰”。莼菜性寒，不可多食和久食。莼菜营养丰富，含有大量丙种维生素、蛋白质和微量铁质，具有美容、健胃、强身、防癌等功效。百度百科有较为详细全面的解释。兹不赘言。

据《晋书·张翰传》载，齐王冏辟张翰为大司马东曹椽，在洛阳。张翰因见秋风起，乃思吴中菰菜、莼羹、鲈鱼脍，说：“人生贵得适志：何能羁官数千里以要名爵乎？”遂命驾而归、后人常用“莼羹鲈脍”为辞官归乡的典收。此节颇与黄左田的事迹吻合。

当然，“若问三吴胜事，不唯千里莼羹。”

东坡此言差强人意。

酹酒三巡令拥驺，长街七里看春牛。

娇儿鹁角红如火，闹攘攘花簪满头。

芜湖长街，俨然当年的清明上河图。芜湖人对它的情感是刻骨铭心的，每言及此，总是痛并快乐着。而说到民俗，其中之尤者，则非长街莫属。

黄左田于此作自注曰：每岁迎春，必于吉祥寺桥暂驻，官为酹酒，然后启行。曹石仓诗“芜湖七里长”。剪绒为人，谓之闹攘攘花，盖犹人胜遗制云。

所谓吉祥寺，乃昔日名刹。古来吉祥寺者较多，非芜湖所独有。古吉祥寺在原芜湖城之西五里之鹤儿山麓，始建于东晋穆帝永和二年（），为芜湖史载最古老的寺院。公元年，南唐庄宗曾赐名为永寿院（广济寺曾名永清院）。宋仁宗景佑二年（）改为吉祥寺。韩元杰有诗曰：

黄尘久厌市朝梦，青蒻已孤鸥鹭盟。

谁解携琴来此宿，夜深随意写江声。

僧店浓香酒不刍，麦硙谁饭听经牛。

吉祥寺里花应笑，未见坡仙拄杖游。

左田曰：国朝朱昆田诗：“吉祥寺酒开缸面，爱杀浓香煮药苗。”山谷《芜湖县吉祥禅院记》：有屠者故凶忍，于是坊欲解牛，三夕不能奏刀。已而牛见梦，送我吉祥禅院，至今以供麦硙。萧尺木画《太平四十景》，取东坡《吉祥寺看花》诗意图之，盖牵合耳。

古吉祥寺旧传曾留下宋苏东坡、黄庭坚之书法手迹。一是苏东坡手书《花卿歌》，二是黄庭坚因东坡手迹《花卿歌》为之书跋。二者均为刻石，曾嵌于寺壁，今已不存。然今人经考证，以为非芜湖吉祥寺。甚是。

明董其昌将吉祥寺佛阁收入其山水长卷《长江万里图》中。明末清初，新安画派萧尺木据上述传闻曾画东坡吉祥寺看花诗图，为其杰作《太平山水图》四十三幅之一，收入《芥子园画谱》。

据《江宁府志》载，吴敬梓的诗友朱草衣在迁居南京前，曾寄宿吉祥寺，“依吉祥寺僧，既长，为童子师，教授自给。”吴敬梓曾到芜湖，写下《燕山亭·芜湖雨夜过朱草衣旧宅》词。其词曰：

川后停波，屏翳送寒，摇荡澄江青雾。桥外数椽，藓蚀苔殷，映带柳塘花坞。

燕子归来，知认否、当年谁主？无语衔落蕊，迎风缭垣低度。

题中朱草衣者谁？芜湖人朱卉，字草衣，传为《儒林外史》人物牛布衣之原型也。

乌饭香时将浴佛，黄梅熟后正眠蚕。

看花试上留春舫，载酒须过三昧庵。

左田曰：所谓青精饭，俗谓乌饭。留春舫，陈明府别业，在陶塘南。三昧庵今为永靓禅林，在范罗山东麓。称三昧者，以国初三昧和尚得名也。

青精饭向为民间食品，唐代即有。江苏宜兴、溧阳、金坛，南京和皖南一带农村每逢农历四月初八，多有人家用乌饭树叶煮乌米饭，已成习俗。芜湖菜系一脉，多源自淮扬、金陵，或可证之。非此一日也。

青精饭也名乌饭，是为滋补身体，祭祀祖先，传为道家所首创。李时珍《本草纲目》卷中有载：“此饭乃仙家服食之法，而今释家多于四月八日造之，以供佛。”是由道入佛也。原先朝廷也给大臣赐食青精饭。嘉靖十四年间，皇上认为其名不雅，于是改赐百官于午门食“麦饼宴”。

青精饭古今制法不一。明青精饭的做法是先将米蒸熟、晒干，再浸乌饭树叶汁，复蒸复晒九次，所谓“九蒸九曝”，成品米粒坚硬，可久贮远携，用沸水泡食。现代江南青精饭是当天做、当天吃，不“九蒸九曝”。做法是：初夏采乌饭树叶洗净，春烂加少许浸泡，待米呈墨绿色捞出略晾；再将青汁入锅煮沸，投米下锅煮饭，熟后饭色青绿，气味清香。

早稻初齐晚稻生，喜听遮了一声鸣。

今年不怕圩田破，占得分龙一日晴。

农家听蝉鸣，为江潮平定之候。又民谚云：“遮了一声叫，割早稻。”五月二十日分龙，是日宜晴。

所谓稻者，一种一年生的草本植物，在温暖气候下广泛栽培，种子用作人类主食，谷壳和其它副产品可饲养家畜，稻秆用来造纸。（著名的宣纸即系沙田稻草所致）分水稻和旱稻，通常指水稻。子实叫谷子，碾制去壳后叫大米。有糯稻、粳稻、籼稻之分。古以粘者为稻,不粘者为粳。

《唐韵》徒皓切，《集韵》《韵会》杜皓切，音道。《说文》稌也。《韵会》有芒谷，即今南方所食之米，水生而色白者。《礼·曲礼》凡祭宗庙之礼，稻曰嘉蔬。《诗·豳风》十月获稻。《周礼·地官·稻人》掌稼下地。《疏》以下田种稻，故云稼下地。《史记·夏本纪》禹令益予众庶，稻可种湿。《尔雅翼》稻，米粒如霜，性尤宜水，一名稌。然有黏，有不黏，今人以黏为稬，不黏为秔。

又有一种曰籼，比于秔小，而尤不黏，其种甚早，今人号籼为早稻，秔为晚稻。《六书故》稻性宜水，亦有同类而陆种者，谓之陆稻。记曰：煎醢加于陆稻上，今谓之旱稜。南方自六月至九月获，北方地寒，十月乃获。

芜湖近代以来辟为米市，由来有自矣。

啖茹何堪煮幞头，网船祭网出新州。

今年上市河豚贱，不用先生典裤求。

左田曰：买鱼得鱮，不如啖菇，盖鱼之不美者。今渔人辄蓄此种，名曰幞头，以头大如人戴幞也。渔船俗谓网船，初网河豚及鲥鱼之属，皆祭网而出。新洲在褐山。

俗语云：靠山吃山，靠水吃水，芜湖的厨子们对烹饪水产素来擅长。清新鲜美，微酸甜辣，正是芜湖沿江菜的特色之处。“春有河豚夏有鲥，秋有肥蟹冬有鲫”，在老芜湖人看来，讲究时令，突出本味，是烹饪江鲜的原则。河豚也曾是芜湖的特产，苏轼曾对河豚的风味赞不绝口，写有“蒌蒿满地芦芽短，正是河豚欲上时”之佳句。河豚内脏、血液有剧毒，在江南民间有“拼死吃河豚”的说法，现在野生河豚几近绝迹，吃到的大多是人工养殖的，毒性也相对较小。

到了清代，吃货袁枚著《随园食单》，留下有《刀鱼二法》云：

刀鱼用蜜酒酿、清酱，放盘中，如细鱼法，蒸之最佳。不必加水。如嫌刺多，则将极快刀刮取鱼片，用钳抽去其刺。用火腿汤、鸡汤、笋汤煨之，鲜妙绝伦。金陵人畏其多刺，觉油炙极枯，然后煎之。谚曰：“驼背夹直，其人不活。”此之谓也。或用快刀，将鱼背斜切之，使碎骨尽断，再下锅煎黄，加作料，临食时竟不知有骨：芜湖陶大太法也。

看起来，这个芜湖陶大太法在那个时代名头是很大的，可惜古法不传，也无处打听了。

水饭淋漓钟磬喧，盂兰会散法师还。

此中定有揶揄者，不结人缘结鬼缘。

中元以水饭、纸钱焚奠水次，谓之结鬼缘。

何谓中元，乃农历七月半也。“元”是始、开端之意，农历正月为一年之始，故称元月。古代术数家以第二甲子为“中元”，即农历七月十五（在广大南方地区，俗称“七月半”），这一天是汉族人祭祀亡故亲人、缅怀祖先的日子，也是重要的“八节”之一。

民间相信，祖先会在七月半返回家中探望子孙，所以需要祭祖。这种祭祖行为是慎终追远、固本思源的传统伦理的一种体现，是一种感德祖先文化传统。时逢小秋的农作物收获，也正好把丰收的喜悦与祖先分享，祭拜的仪式一般在七月中旬傍晚时分举行。

何谓水饭，其意颇丰，此处指祭奠时用的酒、饭。元高明《琵琶记·五娘寻夫上路》有“真容已描就了，只就这里烧香纸，奠些水饭，拜辞了二亲出去。”沙汀《淘金记》一：“今天也在收，明天也在收，就像抢水饭样。”

概言之，水饭是给鬼用餐的。以此首诗句见来，当日芜湖民间也算平安、自给，稻粮谋及亡灵也。仓廪实而知礼节，芜湖幸甚，百姓幸甚！

烧罢天香几日曾，一层彩又一层灯。

游人踏月垂涎甚，出甑新香卖粽菱。

左田叙其事云：自六月至七月，分社点灯，谓之烧天香，又谓之平安香。中秋前后七日则结彩张灯，以祝万寿，谓之万寿灯。菱之绿者曰粽菱。至是以甑蒸卖。元微之诗“丝粽新菱实”，俗称盖所本也。

“粽”字本作“糉”，最早见于汉许慎《说文解字》“芦叶裹米也”。西晋周处《风士记》提到“角黍”一词：“仲夏端五，方伯协极。享用角黍，龟鳞顺德。”在晋代，粽子成了端午节的标配食品，人们脑洞大开，开始往里边放一些特殊材料，包括中药材益智仁，煮熟的粽子美其名曰益智粽。南北朝时，粽子馅料又出现了肉、板栗、红枣、赤豆……包好的粽子还被当成礼物互相赠送。唐代粽子用米已“白莹如玉”，粽的形状出现锥形、菱形。日本文献中就记载有“大唐粽子”。到了宋朝，人们干脆把果品也发展为粽子馅，苏东坡就写下过这么一句“时于粽里见杨梅”。这时还出现用粽子堆成楼台亭阁造型的情况，据说，还会用木车牛马做广告，似乎说明，吃粽子已经成为一种时尚。

江南的粽子名声最盛，做法也复杂，尤其是馅，变化多样。此处曰“出甑”。

所谓甑，《唐韵》《集韵》《韵会》《正韵》：子孕切，增去声。《说文》甗也。《广韵》古史考曰：黄帝始作甑。《韵会》属也。甗无底曰?。《周礼·冬官考工记陶人》甑实二鬴，厚半寸。《注》量六斗四升曰鬴。《史记·项羽纪》皆沈船，破釜甑，烧庐舍。又《集韵》慈陵切，音缯。炊器。

今人以为：①古代炊具，底部有许多小孔放在鬲上蒸食物。②甑子，蒸米饭等的用具，略像木桶，有屉子而无底。③蒸馏或使物体分解用的器皿，如曲颈甑。从上面解释看出，这种炊具最早是一种瓦制炊具，相当于现代的“蒸锅”。

《茶经》中亦有记载：甑：或木或瓦，匪腰而泥。篮以箅之，篾以系之。始其蒸也，入乎箅；既其熟也，出乎箅。釜涸，注于甑中，（原注：甑，不带而泥之。）又以彀木枝三亚者制之，（原注：亚字当作桠，木桠枝也。）散所蒸芽笋并叶，畏流其膏。

则系茶具也。

纵偷为戏莫相嗤，瓜压茅檐豆绕篱。

生子居然南有兆，可知女亦是蛾眉。

芜湖民间有此习俗：中秋妇女如郊原篱落间，随意摸索，得南瓜宜男，得扁豆生女，谓之摸秋。白扁豆谓之蛾眉豆。《松滇纪闻》：金最严治盗，惟正月十六日纵偷一日。以为戏也。

民间有句俗语“八月半摸秋不算偷。”“摸秋”，其实就是“偷秋”的意思。据清梁绍壬《两般秋雨随笔》载：“女伴秋夜出游，各于瓜田摘瓜归，为宜男兆，名曰摸秋。”那些结婚后未生育的女子，中秋之夜会乘着月光，在小姑子或其他女伴的陪同下，到别人家的田中去偷摘瓜豆。因为民间相传，摸到南瓜的，即可生男孩，因为“南”与“男”谐音，摸到扁豆则生女孩，因为扁豆也称“娥眉豆”。而这一夜，瓜豆之主非但不责怪“偷摘”者，反而以此为乐。

以此观之，芜湖虽为水码头，商贾云集，市场繁荣，但古风依然，淳朴而浪漫。

左田此作，当为江南风俗之补证。

史家向有不到之处。

爬矶紫蟹入帘肥，啄粟黄鸡上树飞。

小赭山前看刈了，大丁桥下运租归。

江蟹上驿矶，爪为之秃，谓之爬矶蟹，最肥美。小赭山在赭山西北，大丁桥在城北七里。

菱荇芬香莲子熟，扁舟夜趁湖阴宿。

一杯独酌未成歌，渔人解唱遗鞭曲。

宋郭祥正《过芜留咏》说的是芜湖渔业捕捞之盛事，也有对过往历史的一唱三叹，正所谓“古今多少事，都付笑谈中。”

历史上的滨江小城芜湖水产丰饶，鱼蟹鲜美，是家庭餐桌上的美食，也是接风洗尘宴席上的珍肴，自古有名。南宋王质曾对芜湖鱼味推崇有加。

螃蟹一直是芜湖这个“鱼米之乡”特有的水产佳品，在安徽地方三宝中，与六安茶、歙墨徽笔文房宝并列的便是芜湖蟹。如今，江城每年螃蟹的产量依然不少，无为、芜湖县六郎花桥、繁昌荻港、南陵奎湖、三山龙窝湖等地均以产蟹闻名。

宋无为诗人王之道有大量诗作描述无为螃蟹，如《庆资深康乐园四咏》：“西风摇落黄花秋，江城有蟹供拍浮”。崇宁三年，书家米芾无为军在任，曾有“三拜煮蟹”之典故。黄左田此处说到的在“驿矶”，即弋矶也。

“秋分下蟹栏，寒露拖蟹网”。弋矶山附近出产的江蟹甲壳呈紫褐色，秋分夜晚出江滩向山上爬行，寻找洞穴，故名爬矶蟹，体大肉肥，人们常在江滩边插竹帘以捕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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